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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李山,感受生命

作者: 高岭 2017-06-25

当整个中国艺术界甚至世界范围内的艺术家都在为艺术的风格、语言、技巧、形态和材料的沿承、拓展、转换、挪用和更新弹精 竭虑甚至于争论不休的时候,曾经以上世纪80 年代的抽象绘画和行为艺术以及 90年代带有政治波普风格的绘画而闻名中外的李山,却在随后至今的二十多年里,直接面对生命本身,开拓出了—个新的艺术领域— 生物艺术。

什么是生物艺术? 李山的回答是:“将生命作为使用材料而构建生物本身。当下生物学研究的焦点,是对生物基因遗传的干预和生物基因组的人工制造。艺术家根据转基因原理和基因制造原理,制作艺术方案, 然后按照基因工程的运作方式,构建带有生物性状的艺术作品,被称为生物艺术。”

这是—个全新的艺术形式, 更准确地说是—个全新的艺术领域, 因为对于中外艺术家来说,  完全放弃对表达媒介材料和对表达语言框架的依赖, 据弃对社会经验的指涉,脱离对象征功能和寓意 手法的使用,几乎是难以实现更难以理解的。李山对自己三十年 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格、技巧、主题寓意和绘画表达材料的 放弃, 表面上看是他 1993 年参加第 45 届威尼斯双年展受到马 修·巴尼 (Matthew  Barney )的人兽同体作品的刺激和启发,实际上是他从上世纪 70 、80年代末以来强烈的人文情怀和生命意识相互交融而生成的形而上生命体的激活与转换。 很难想象, 如果没有70年代末和整个80年代对圆形所代表的充满神 秘色彩的生 命图腾的描绘, 甚至如果没有90年代早期对政治人物和政治符号在绘画中做植物和花产的嫁接与挪用,李山会从1993年开始至今历时二十多年思考与生命科学相关的艺术课题。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 翻开厚厚的《李山读书笔记》,1995年在美国纽约的—个笔记本里,记录了李山对地球和生命的起源、生命的组织结构、细胞、染色体、基因等等从生物学的细胞阶段到分子阶段的仔细阅读、贯通理解和形象草图。 在两年 半的时间里, 年过五旬的李山阅读了大量生物类书籍,  包括大学教科书《蛋白质组学实验指南》等等, 写下了令人膛目的笔记。这样的知识准备,对于所有曾经长期以画笔为媒材艺术家来说,实属罕见,从中人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李山对探索生物艺术 的信心和毅力。

当我们面对着这些前所未见的乖张植物和动物形象的时候,当我们在充满灵性的天签之音中欣赏视频《遭际》里那自由飞翔的蜻蜓人的时候, 我们自然会惊叹于李山作为艺术家那充满诗意和无 限想象力的自由驰聘。 然而,所有这些令人难以忘怀甚至是刻骨 铭心的形象, 绝非单凭艺术家的想象,而是出自他对分子生物学 为基础的生命本身的科学推论和逻辑演绎, 出自他将具具幽暗的微观世界中的可能秩序外化为视觉形象的高超能力。 也就是说, 李山的生物艺术形象绝非以往所有艺术家梦魔般的想象力的這染, 而是每每有着严格的科学依据和逻辑推导,是通过生物基因 工程的运作方式而得出的, 有着鲜明的生物科学的实证性。 这是李山与人类以往所有以想象力和表现力为己任的艺术家的根本不同之处。

人们不禁要问, 李山这二十多年来投入了全部心血的生物艺术, 在世界上究竟处在—个什么样的位置? 与进21世纪以来,西方—些国家的极少数艺术家进行的生物艺术实践, 存在着怎样的异同和关系? 1998 年李山在纽约完成了—个生物艺术方案《阅读》,即鱼和蝴蝶的基因重组作品方案,发表在《倾向》杂志2000 年总第13期上。遗憾的是, 当时李山没有自己的实验室,而美籍巴西艺术家爱德华多·卡荧(Eduardo Kac )在两年后的 2000 年在实验室里做出了活体的荧光兔, 成为生物艺术史上第一个活体作品。  按照艺术批评家张平杰的研究,“生物艺术与科学实验一样, 它必须是可行性的、有科学技术支撑的。 因此, 生物艺术分化成了两类:生物艺术方案作品和生物艺术实施作品。由于大多数方案受制于种种客观条件还无法实施, 现阶段它们只能以观念和视觉图像的形式展示”。这就是说,李山的这个方案, 是生物艺术史上第一个生物艺术方案, 比卡荧的活体实施作品早了两年。 而 1997-1998 年时的卡荧,对生物艺术的理解 还停留在行为艺术阶段, 他在自己的体内放置了电子芯片,远没有达到李山此前用了几年的时间对生物艺术的知识准备的程度,更没有清晰地认识到生物艺术必须建立在转基因与基因重组基础之上。

我们仔细阅读李山在 1998 年的这个方案,就能清楚地看到他当时做了怎样的充分的知识 准备:“只要给核糖体在 阅 读 mRNA (注:信使 RNA, 负责传递,将 DNA转录翻译成蛋白质的桥梁) 时设置一个小小的障碍, 将需要的氨基酸安插到不是 mRNA相对应的密码子上,  迫使信息失效。1998年初, 我分别将鱼和蝴 蝶的性细胞按照上述方法操作之后, 再放回原处, 过了六天,我取出鱼的卵和蝴蝶的精子, 打开它们的细胞核, 各自取出一段DNA,由于它们的遗传密码子已失效, 就有可能将鱼的密码子按偶数, 蝴蝶的密码子按奇数的顺序连接起来, 核糖体跟往常一样沿着mRNA 链移动,一种携带人类文化意图的蛋白质就被合 成了。”由此可见,从这第一个生物艺术方案开始,李山的生物艺术研究、思考和创作, 始终秉承着严整而科学的生物科技和生 物工程的规范与逻辑, 因此有着强烈的科学依据。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判断, 如果李山有自己的实验室,那么他的这个生物艺术 方案, 即鱼与蝴蝶的基因重组作品在1998年便会问世,早于卡荧两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是, 李山在随后至今的二十多年里大量的方案和实体作品,包括这里展出的《南瓜计划》和《重组》方案,特别是手绘的布面丙稀作品,足以证明他是当今以生物学知识开展生物艺术实验和 创作的第一人。他不仅明确地提出了生物艺术的概念, 揭示了什么是生物艺术, 生物艺术的创作方法和生物艺术作品的样式,为讨论生物艺术提供了一个理论基础和范围, 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当代艺术的关注点、样式、范围和范畴都极大地拓展、提升和转换,为当代艺术在未来的发展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全新的领域。 我们在李山的一系列方案和实体作品中,看到了他对既往艺术材料和语言框架的抛弃与拆除—他不再为风格、语言、技巧、形态和材料所束缚和纠结,不再考虑东方或西方的艺术既往的各种参照谱系,不再顾及绘画的主题思想或象征意义, 而是直接制作生命,读者也不需要翻阅艺术指南或通晓中外艺术史便可以直接认识这些作品。

让生命本身成为艺术, 而不是让艺术去表达生命, 是对既往一切艺术史追求用各种材料和语言去表达生命的超越—李山的生物艺术不再从人的角度刻意去截取、剪裁、框定符合人类单方面要求的社会、景观和思想,  不再单方面从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出发来划分世界万物,  不再对既有的艺术真实与现实真实这种二元模式心存眷恋, 而是对人与人之外的关系充满了向往。 他以往在绘画中对形而上的生命体的关注, 在行为艺术中对自身身体的生理属性与社会属性的质疑, 在政治波普艺术中将不同时空背景的各种图像和符号的嫁接与挪用,  这些都为他最近二十年里走出既有艺术的霸绊,直接面对生命并制作生命, 提供了思想和路径上的前期准备。

或许有人会认为,李山的生物艺术已然不是通常的艺术范畴,甚至根本不再是艺术。 的确,  李山已经不再依靠艺术媒介材料和艺术语言框架,不再把艺术当成一种成品般的产品,不再把艺术的客体性当成是昭示艺术家的主体性的载体, 不再遵循艺术世界(art circles )的框 架标准和游戏规则。但是,正像当代艺术领域与传统艺术领域围绕着“何为艺术”或者“艺术的边界”所展开的争论一样,如果当代艺术界还重蹈传统艺术纠结于将艺术当成具体物或具体形态,某种视觉样式或某种观念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今天的当代艺术正在面临固步自封的危机,  正在走向自己曾经抗争的传统艺术, 与之合二为一。 多年来,我在讲课、讲座和讨论中,反复强调,“艺术活动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现象,任何本质论意义上的定义都会是对艺术本身的背离”,“艺术其实是一个开放的、动态的范畴,它不再是一个具体的认识对象或某种预设, 也不再是一种认识工具或某种共同本质的知识形态, 而是一种生命的体悟过程。”李山从既往的艺术范畴和艺术世界中走出,开辟出关注整个生命世界和所有生物物种的新的艺术领域—生物艺术,正是他长期关注存在和生命本身, 探索生物性状背后的 密钥,打破生物物种间现有的秩序,主张不同生命体、生物物种 间的平等和大同的必然。

有关李山作品引起的震惊、困惑和质疑,还来自他的生物艺术与 生物科学的不同,尽管前者必须得到后者在技术上的支持。生物科学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人类存在的唯—性和人类生命的延 续性; 而生物艺术的最终目的是探索生命形态的不可知性、偶然 性和多样性,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为人类实用的目的, 而只是为了敬畏生命, 尊重所有生命可能的性状和视觉形象。 于是,李山超前的生物艺术探索,必然与人类从自身出发的伦理边界发生碰 撞。由于现阶段人类社会的伦理、法律和社会宽容度以及科学 实验等方面的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包括李山在内的世界范围 上为数极少的生物艺术家们, 只能以观念方案和视觉图像的形式展示他们的思考与想象力。也正因为如此,生物艺术的方案图式,比如这里展出的丙稀绘画、数字合成图像和数字合成视频影像,就形成了 —个特殊的视觉形式组合。

因此, 讨论、评价和欣赏李山的生物艺术的价值及意义,其实根本上说就是学会阅读李山的思想。 只有从超越了人类自身的主体性及主观性的整个生命世界和所有生物物种平等共享的角度出 发,才能感受到—个全然崭新的宇宙生命的万千景象,才能体悟 到艺术家外化出来的新颖奇异形象背后的思想厚度和深度。

“生物艺术与其说为我们提供了—条认识艺术的新途径,还不如说在测试人类的思想和考验人类的态度”—作为艺术家、科学家 和思想家的李山,用这样喜智而深沉的方式,向我们发出了真诚 的邀请,让我们摆脱所有弱绊, 在思想和艺术上来 — 次自由的生 命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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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HAN 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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