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炘融
“抵达珠峰大本营的激动打败了缺氧以及其他不适。夜幕降临,最大的感受就是寂静,所有都变得次要了。脚步都是轻盈的,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自我判断的边界。不知身处何处,是珠峰脚下,还是在宇宙里。所有的暗都衬托了珠峰的白——不是阳光下的白,而是有结构的白,无限层次的白。”丁乙在回忆自己一年前的西藏之旅时这样说道。
6月25日,丁乙的首次西藏个展“十方:丁乙在西藏”在位于拉萨的吉本岗艺术中心与喜德林空间开幕,两处相距不到五百米的双展馆分别呈现了其于2021年冬季应醍醐艺术之邀赴藏考察后的西藏主题创作,及其自1988年的《十示-I》开始,包括“平视”、“俯视”、“仰视”三个阶段在内的共27幅回顾性作品,为其全新的西藏系列提供注解。
时空坐标来到一个月后的临海城市青岛。8月13日,在位于青岛西海岸新区唐岛湾南岸的综合艺术社区西海艺术湾内,于去年成立的西海美术馆即将在一周年之际迎来其第一个艺术家个案研究项目——“丁乙:流动的无限”。伴随对艺术家过往创作历程的全面梳理,展览同样展出了丁乙为本次展览特别创作、以“海”为灵感的绘画及互动影像。
“在经过平视-俯视-仰视三个视角的阶段之后,我想下一个阶段可能会是内视——艺术家最后都将以追求精神性来收场。年轻的时候,有限的经历、事业的局限或许会使人没有办法很好地去挖掘这个主题,因此精神性是时间积累的过程,它在于创作的可体验部分的壮大。我以后的时间可能都将往这个领域里去寻找,而现在只是在门口张望。”丁乙在接受《艺术新闻/中文版》的采访时说。
1962年生于上海的丁乙在60岁这一年,在创作上依然保持着密集的产出与高强度的精神及体力投入,并将足迹伴随自己的好奇心步入更多领域,“艺术家的状态是从工作中来的,如果把这种状态、强度变成了习惯,就能够保持住了。我自己坚信这需要的是某种自我的意志。”
图片
80年代是丁乙酝酿“十示”的起点:“‘十示’是让绘画更加抽象,没有任何引申义在里面……没有技术,没有笔触,看不到任何绘画技巧。”丁乙如此自述“十示”的开端。这种完全除去个人经验、试图做到全然理性的创作方法正是作为艺术家对于彼时过于高涨的人文热情的反面出现的。此时的丁乙正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上三年级,他说:“我就想要走一条理性的道路。”
尽管在此后的三十余年中,丁乙真正做到了始终如一的以脱胎于工业印刷标尺符号的“十”字及变体“×”进行创作,但这一作为最基本单元反复出现的图示事实上仅仅如同点、线、面作为绘画者最为基本的构图元素一般,在丁乙的艺术实践中发展出不断扩充的丰富内涵:从“平视”阶段对于随机取色以及通过工具取消手工痕迹的最为严格的要求,至“俯视”阶段有感于迅速变化的城市景观而在画面中逐渐浮现的霓虹光晕,再至“仰视”阶段画面意向的进一步主观化——“2010年过后,我把着眼点放到了关于时空和人类历史的‘天空星辰’上,也是试图在怀疑和反思种种都市化矛盾、现实的自由的、合理的与不合理的现象之中寻找纵向延伸和‘仰视未来’的可能。近几年我相对更主观但依然保持理性地去理解精神层面的“光,这种探索是非常主观的,但也是能够激动人心、震撼人心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因为绘画本身是勇气的挑战,是将能量赋予画面的过程。”
这样一种日益主观化的过程并不与丁乙最初对于纯粹抽象的理性形式的坚守相悖,在卢迎华为丁乙于2020年在重庆龙美术馆个展“十字体”所做的策展文章里,其将丁乙的创作方法与同时期开始出现的早期观念性实践进行比照,这样写道:
“这些观念性创作的尝试,以看似理性、客观的规定让创作在规则里开展,从而限定艺术家的主观意志,并坚持对这样的客观和理性进行一种实在(literal)的解读,而非投射过多的意义。丁乙的创作中具有这样的观念性起点,这决定了其创作实践是自我批评性的……这种自省式的创作方式本身就孕育着不断自我发明的内在动力。正因为如此,尽管起步于追求艺术本体和强调去意义、纯化艺术的思潮之中,丁乙的创作将在漫长的探索中,与当时的艺术形式探索、抽象绘画实践,以及强调无意义的、繁复的劳作等创作实践逐渐分道扬镳。”
在西藏个展前的一次工作室访问中,丁乙不断强调着最近在创作上“发生的一点变化”:“意向的东西好像涌出来比较多了,原来完全是追求纯抽象,但现在主题性的内容越来越强……我的十示系列已经持续了30年,经历了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差不多是十年的时间,而现在又来到了一个十年的节点,我仍然在寻找某种转变。随着时间的累积,我想精神性的东西或许将会是我更加注重的方向,而在西藏也许能够找到这样一种可能性——这里或许是最合适的地方。”
在发生于2021年冬季、为期10天的考察中,丁乙以拉萨为起点,先后造访白居寺、夏鲁寺、萨迦寺和贡嘎曲德寺等地,最终抵达目的地珠峰大本营。自然与信仰是此次西藏之行中给予丁乙印象最深的体验,二者由此衍化为丁乙在西藏系列中对于夜晚之珠峰以及对寺庙古壁画之感触地反复描摹。
佛语中,“十方”意指罗盘的八个基点以及天顶点与地低点,象征着佛陀在所有的空间、时间与经验中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本质。在展览“十方:丁乙在西藏”中,十示与十方在意象概念中相交织,丁乙创作中所特有的结构、规则与意志力被糅合在其关于西藏的总体经验里,策展人旦增·阿旺江村说,这些画作“交待了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秘密”。
延续一直以来持续尝试不同材料以摆脱绘画惯性的实验,在其一系列全新的实践中,丁乙开始使用当地的矿物颜料进行创作——当根植于西藏本地绘画传统的颜料被带入新的创作方法,画面开始不得不依赖新的“添加剂”的辅佐以达到某种调和:定画胶被频繁地喷涂于每一次小心着色之后,如此一层层地累计叠加使原本隶属于二维平面的绘画形成一种毛玻璃的粗糙之感,画面随时间累计的丰富层次不再呈现出超二维平面的视错觉,而似乎被附着了一层温暖的绒面触感。这与丁乙此前使用荧光色丙烯颜料作画所产生的冷静与克制之感截然不同,但也令人联想到其更早期使用瓦楞纸板作为异质材料的尝试。
在对于珠峰的描绘中,5200米高海拔下身体对自然被动地、介乎于漂浮与笃定之间的体验被丁乙转化在持续坚定的、挑战的、主动的创作与艺术家最为深谙其道的“结构”里,“那种状态会不断地回溯,那一刻是感人至深的,在你的图像记忆里久久存在。”夜空中的珠峰成为丁乙在西藏之行后不断被重复的意象——成为横贯夜空的白光、铆定宇宙的星河和无限延伸永无止境的海浪。
在疫情爆发后一次接受《艺术新闻/中文版》的采访中,丁乙说:“在过去的5年中,我们可能过于乐观了,艺术创作好像全民的狂欢。但是在这个全球性事件之后,我们可能需要更多深入内心的交流,艺术作品是需要有情感的,它可以与人产生一种非常直接的连接和共鸣。”而在今年上海突如其来的全面封控中,创作更加成为丁乙排遣及舒缓自身情绪的通道:先是以唾手可得的速写材料记录每日的所思所感,再到联系运输公司的好友将自己带往工作室,全身心地为自己即将在西海美术馆展出的作品进行准备。
为西海美术馆展览完成的最大尺幅作品《十示2022-16》完成于丁乙在上海封控的第二个月。“450个小时,从5月1号到5月31号。”这种无法因任何理由停摆的高强度工作构已经成为丁乙的常态:“艺术家的状态就是从工作中来的,如果它作为习惯,就能够一直保持住。我坚信艺术家自身的这种体能和创作的状态,需要的是某种自我的意志。”
“近些年我注重更加广泛地去扩大自己的视野,在做展览时,重要的不光是别人看到了什么,还在于我自己获得了什么。”与早年不断在题材、工具、方法上设置人为的限制相比,丁乙现在更加愿意大胆涉猎地去涉猎未尝试的领域与自由的变换。从拉萨到青岛,是丁乙又一次创作重心的跳跃与调整:“面向自然、天空和宇宙的创作折射了自我的世界观和宇宙观。如何正视不同地区的文明,而不仅仅是对标我们所熟悉的欧美‘新文明’,在西藏、青岛的创作中,我面对的是一个转型的新的阶段。这其中会有很多新的想法和选择,它们或许不一定是对的。在地性往往会带来新的问题,对艺术自身要表达的核心——比如说精神性——产生冲撞。因此这也是尝试的一部分。”
吉本岗艺术中心与西海美术馆均开幕于2021年,“十方:丁乙在西藏”原定于今年更早的时候开幕,但由于疫情两次延期,却最终与西海美术馆的丁乙个展“流动的无限”在夏季同期推出,在巧合中形成了一场从西至东,从高原到海平面的对话。
“实际上我觉得都是偶然,但是这种偶然中也有凑巧。一方面是我对这些地区本身长期以来的期待和兴趣,一方面是来自不同地点的空间给了我这样的呈现机会。”丁乙说。近年日益呈现去中心化特征的艺术空间分布,正在以更加强烈的引力推动着艺术家们离开作为舒适区的、传统意义上的“艺术中心地带”,并在这种全新生成的关系中制造更具活力的实践。或许这并不是出自机构与艺术家双方的本意及有意识,但这种来自不同领域的重叠与弥合的确为新的生发创造了机会。
自2015年起,丁乙每年都会在不同城市的美术馆举办个展,呈现自己近年来全新的创作。这是丁乙通过外部动力去促使自己不间断创造的方法,他明年在不同城市的数场展览计划也在推进当中。
“我觉得六十岁不是一个门槛,而在于你如何看待他。我从许多艺术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不是出于创作上的比较,因为自我的发展系统很难去和其他艺术家,例如西方的艺术家进行类比。但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对于艺术家来说,未来是什么,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比我年长。我试图从他们身上看到艺术家这种终身工作的状态,看到我的未来。”
Related Artists: DING YI 丁乙
Related Exhibitions: